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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四川,鬼白杨:一个女人的命运
作者:陈新民
转自:30号院
屯庄人把银白杨叫鬼白杨。这种树基干粗糙根蘖强,能自生出片片丛林,风吹来时,树叶两面的灰绿与银白闪闪烁烁,还发出奇怪的响声,在我听来像叹息又像泣诉,有点说不出的瘆。
曾有人以“鬼白杨”比说过一个女人的命运。
说的是郁四媳妇。郁老四在公社开大汽车。学车前他在公社养蜂队干过,养蜂人一年到头跟着花潮走,走到川西北坝子油菜花地,他遇见了17岁的她。“文化大革命”把四川农村搞得非常非常贫困,有些地方,外地人甚至凭八分钱一张邮票的平信就能领走一个姑娘。郁家家境本来就好,老四娶亲又没有花彩礼,庄里人很眼热,说:“好风怎么总往高谷堆上刮?”
郁四媳妇身材胖短,疏眉细眼,娃娃性格娃娃脸,人们给她起个外号叫小四川。小四川皮肤特白,一来就把全队女人都比黑了。她嘴快话多,笑起来大声野气挓手扬胳膊,好像天底下只有自己。郁奶奶为这个儿媳不少淘气,说天神啊,疯婆娘就缺个笼头啦,一张快嘴淡话比她三个嫂子的加起都多!郁奶奶信奉“打到的媳妇揉到底面”,但老四从不对媳妇动手她也没办法。
屯庄的女人个个说话低眉下眼,声音近似耳语,以真真假假的“含羞带怯”为美仪。性格开放泼辣的小四川在女人中显得很另类。庄里女人们不看好她,她也不大和她们扎堆,而喜欢与半大小子和小姑娘们嬉笑打闹。哪里有她,哪里就叽叽喳喳吵个不停,老人们看到直摇头,说她像一棵没扎稳根的鬼白杨,飘摇的很。
屯庄人议论人爱拿树木说事。把老实人叫榆木疙瘩,各色人叫沙枣弯棍,往上爬的男人叫钻天杨,妖娆女子叫风摆柳。说小四川像鬼白杨,先前还没有听过这么比说人的。
我和小四川同年到的屯庄。队里组织社员敲锣打鼓到公社到欢迎插队知青,队长见又矮又瘦的我大失所望,他正要给我介绍贫协主席、副队长、民兵连长等要人,我却用弹弓瞄准树梢的麻雀……大概从那一刻起,队长已把我定为半劳力;半劳力一天只能记五分工,凭五分工挣的口粮横竖是不够吃,这是后话。
当时,队长指着我向社员们说,瘸猫碰了这么个跛老鼠,没治!“跛老鼠”队长不喜欢,社员也不待见,我在屯庄的境遇可想而知。
小四川却不管队长说什么,认准我是可以信赖的。她是文盲,每隔十天半月就求我给她娘家写封信,我因此找回了一点自尊。
小四川平常学说河西方言,学得很笨拙,人总拿她的口音开涮。但只要给娘家“说”信,她就操一口川西土话,好像面对的不是我的纸和笔而是她妈妈。她说话又快又急而且语无伦次,我肚里那点墨水跟起来很费劲,有时,一句话得问好几遍才能明白意思。她说三个嫂子心眼太多难处得很,婆婆刻薄凶狠就像黄世仁他妈;说看不惯屯庄人十天半月不洗脸、一年四季不洗澡;说吃不到白米饭,最想妈妈炒的豌豆尖和折耳根。边说还边哭鼻子,哭声很响,但她不让把这些话写进信里。要写的是“能吃饱穿暖,妈妈保重,妹妹不要往远处嫁……”生孩子以后,她的话题几乎全是围着孩子转,说她的女孩妹娃儿怎么哭闹、怎么蹬腿攥拳、怎么吐奶、怎么爱趴着睡……
每每说起孩子,这位18岁的母亲笑得非常开心。
虽然她说的啰唆絮叨,但我还是极具耐心地尽量记着。她每次找我写信,都要用头巾包几斤面粉来,那些面粉对上顿不接下顿的我太重要了,重要到一辈子都忘不了。我现在还能记起她包面的灰白色头巾,记得面粉散发的汗味和雪花膏味。
郁老四是左近有名的绵瓜性子,开车回来往墙根一蹲,不是抽烟就是望天,他媳妇却嘻嘻哈哈嘴不适闲。小四川天天要抹雪花膏,总把自己收拾的很光鲜,不像别家的庄户女人蓬头垢面、低眉下眼。她还三天两头要用肥皂(别人都用碱面洗)洗衣服,郁奶奶为此不少骂她。她说“婆婆嫌我衣裳洗得太勤,说穿不烂都叫我洗烂了。可笑,可笑!汗碱巴巴噬布得很,不勤洗的话衣裳才爱烂哩。”说着又是一阵大笑,不知在笑谁。
我们屯庄后有片鬼白杨林,解放前夕,马步芳的队伍曾在林中活活打死过一个逃兵,那里时有闹鬼传闻,弄得周边一直不大清净。丛林树木长的遮天蔽日,人们嫌那里阴气重,经过都绕着走。小四川不管这些,白天黑夜径直穿行不误。她耻笑疑神疑鬼的人:“阳世上哪里有鬼,鬼都在人的心里。”人们觉得她很傻,说疯话也不怕遭报应。
小四川爱炫耀自己家乡的种种好处。说山上有几百种树,一年四季都是绿的;说坝子里天气暖和,冬天家家都不用生火;说男人耕水田时腰下都挎着个小鱼篓,以随时收拾犁铧翻出的黄鳝,一种肉味很香的细长身条的鱼……这在对外面一无所知的屯庄人简直是天方夜谭,大家讥讽她“你老家那么好,跑到我们沙窝窝干啥来?不在四川吃黄鳝,到这吃沙枣,你不亏吗?”其实那些年川西北农村非常贫穷,年年粮食不够吃。对她来说,远嫁比逃荒体面得多,在这里能吃饱穿暖,她挺知足。所以,任凭别人话说得多难听,她都不在乎,照样笑眉喜眼地和人家对嘴。
1971年,我被派到祁连山里修了半年多“七0三”战备公路。我回来发现小四川变了个人,脸色灰白,走路低着头,见人也不吭气。
听说她和副队长二胖出了点事,是那种被人鄙夷大家又乐得传播的“荤事儿”。
二胖和小四川的同岁,是全大队最年轻的队级领导。他长得宽肩短腿肥头大耳很有官相,好皱着眉头谋事,从来不正眼看庄里的小媳妇大姑娘。他虽不识字,但会上讲起来一套接一套,嘴巴极好使。公社领导和工作队都说二胖是棵苗子,要大队好好培养,有机会拿出来就能用。听这话二胖颠不住了,穿起制服,胸前插上两只水笔。人说他是“提拔不提拔,架子先撑下”。他那张大柿饼脸从此涨满了阶级斗争,动不动就训话骂人,张嘴便上纲上线,得罪人多去了。所以,他出事不但没人帮着遮掩,反而巴不得到处张扬。在别人这种事也许是踩一次浑水湿湿脚,在他就是迈不过去的坎儿。
据说事出在挖防空洞的日子。有天放工后,二胖把小四川的堵在洞里……后来她开始往二胖屋里走动。听到风声,郁家哥几个还没来及动手,二胖已失踪了。郁兄弟人多势壮,有当大队主任的,有当生产队长的,出了这种事社员不敢放开议论。切切私语汇成一股强大的暗流,全冲小四川涮去,说她瞎了眼、迷了窍,放着俊汉子郁老四不守,偏偏跟个肉头混。从此,小四川蔫巴了,再没听到过她的欢声笑语。
二胖子自偷跑后一去十几年无踪影,直到八十年代后才从新疆传来消息,说他在那边过得挺滋润,当过一阵兵,现在干的是公家事,一家人都吃着供应粮。屯庄不少人很羡慕他,说人看人三岁看到老,能人到哪儿都能行。
小四川就没那么幸运。据说她得了一场大病“直把个胖女子煎熬成一把干骨头才死的”。她还没活到三十岁。因此,有人说她不服屯庄水土,是一棵终究没挪活的外乡树。
也有人说小四川像棵鬼白杨,生前枝叶乱颤,死后声气不散……
这都是很久以后我听到的。
2008年10月于北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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